阳光下,我们走近了那座城。荒败残缺,悠远苍凉。
这是2007年5月的一个下午,我们采风团的二十几人走在那坚硬的城墙上。城距靖边几十公里,在一片黄沙之中,泛着白,孤傲沉寂地站在湛蓝的天幕下,如同一个穿着光板皮袄的不死匈奴,一言不发地俯视着脚下这片土地,俯视着举着红旗的我们。
统万城。“高构千寻,崇基万仞”,高大得让人仰视,帝王之气,犹存至今,竟让我们不敢大声呼喊,不敢轻薄造次,似乎祖先就在近处停留。阳光下,我走近了那些敌楼、马面,走近了那些残墙、垛堞,一切都惨白,生硬,荒草凄凄中,满目是悲壮,是落魄,是拾掇不起来的苍凉。那些呐喊厮杀,那些愁苦哀号,那些暮鼓晨钟,那些轻歌曼舞,都水一样渗入细细的沙中,再无处寻觅,只留下四野寂寂,风声悠悠。
攀上了最高处,那些柏木的椽还没有腐烂,在天光下,晖映出古代筑城者的自信。举目四望,白云由天边涌出,阳光很好,四野平缓的山被绿色覆盖,那是近年榆林地区植树造林的结果。“无定河畔沙似雪,统万城外月如霜”的景色已然不在,想必城初建设时周围便是这样的绿,甚至更好。高处风大而厉,夏风中送来了“落日照大旗,马鸣风萧萧”的梦,也不是梦,是今人对历史的审视,是对逝去文化的追溯。
太阳渐渐西移,白城在柔和的光线中变为金黄,燕儿的叫声撞击在上面,发出了金属的声响。在这高高的统万城内,挺立起一个威风凛凛的王朝,大夏。大夏的君主,这座城池主人究竟有着怎样坚韧的谋略和心劲儿,在荒漠里建了这样一座伟岸的城,千年残存至今。那是伟大的赫连勃勃!
据说,城中的历史堆积很厚,农民在其中耕作,常翻腾出土层下的一些历史遗物。在城外的沙地里,在几棵红柳的遮掩下,我看到一块骨头怯怯地半露出地面,走过去,拾起来,拂去黄土,竟是惨惨的白。这是一块人的锁骨,一块经过断裂深埋又被翻出的锁骨,它无言地注视着我,正如我无言地注视着它。它可能是当年城中的居民,可能是站在敌楼上的守卫,也可能是攻城的劲勇;它可能是产自统万城的土著,放马耕田,日出而做,日入而息,是踏实本分的农人。也可能来自中州大地,荷盔负甲来到这战事不息的边陲之地,却仍眷恋着家乡的水井,眷恋着楚楚动人的妻……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,如今,骨犹存,春闺们的梦却是走得远了。农民说,城里城外,挖出最多的是瓦砾和人骨,地里的庄稼从来不用上肥,壮得很。我想象得出那些重见天日的骨头会是怎样地被农人远远地抛掉,它们谁属大夏,谁属宋唐;谁是将军,谁是兵勇,再难辨得清楚,但我却通过手中这块骨感觉到了他们的体温,他们的心跳,感觉到了他们灵魂的颤动……当地人说,统万城每逢朔、望清晨,空中现有城垣楼阁。想必不虚,蜃楼幻景在沙海中出现为常事;也有人说,有月之夜,远望城内,往往泛光。当然也不是妄说。
我们站在统万城的城堞上,远望西南,油气田的钻井架成了光芒四射的塔,靖边方向的楼房已连成一片。无定河仍旧静静地在这里停滞着,新栽的绿在一点点变浓。那是一个新的蒸蒸日上的地域——靖边,它的勃发应该让赫连勃勃们惊异、欣慰。争战已经成为了久远的过去,民族的疆域已没有界限,56个民族的血肉与灵魂已经融为了一体,肤色都如脚下的土地一般黄……
一枯一荣,一兴一败,历史在滚动朝前,一切都不会成为寂寂的往事,“还历史以真实,还生命以过程”,带给我们的是锲而不舍的理想和追求。
这是睁开眼睛的统万城的目光。
赫连勃勃们的目光。
在这里,我们走进了历史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