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上半年为了做西部的文化考察,我有机会来到了陕西省一个叫陈炉的地方,距这里不远的黄堡镇曾经是宋代举国闻名的耀州窑所在地,金元以后,由于战乱而衰败了。从此,陈炉镇代替黄堡镇,成为了西北地区的制瓷重镇。 那天我们乘车到陈炉镇,一路上我们都在上坡,陈炉镇的地势很高,从这里就开始进入黄土高原了,车开到山顶,朝下看去,陈炉镇竟然坐落在一个山窝里,从窝底到山顶,一层一层的住满了人家。在这些住家户之间还夹杂着做坯的坯房和烧瓷的窑房,一律都是窑洞式的。有学者甚至认为,窑洞就是古人从烧陶的窑炉中得到灵感,而建造出了冬暖夏凉的陶窑式的居所。因此,在这里住家的窑和烧瓷的窑倒是和谐的融为一体了。不同的是烧瓷的窑顶上的烟囱更粗更高,而住家的窑顶上的烟囱则要细矮一点。看着四处林立的烟囱就知道这里瓷窑的密度。 陪我一起去陈炉的是铜川市陶瓷研究所的所长孟树峰,他是陈炉人,他家从爷爷的爷爷一直往上数都是做瓷的人。他1980年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,是他们家读书最多和最有出息的人。他告诉我,陈炉镇被人称为“炉山不夜”。所谓的“炉山不夜”,就是说,这里的窑火是昼夜兼程,这座窑刚熄了火,另一座窑又在燃起。即使是晚上这里也照样是窑火通明。 陈炉镇共有十一个自然村,二千多户人家,一万多人口。我们远远就看到了镇子里,到处都是用烧瓷废弃了的匣钵垒成的院墙,最初只是为了废物利用,久而久之,就自然形成了一道别有趣味的风景线。孟所长说,这里的瓷器昔日做完后就用牲口驮出山,运到耀县,然后将耀县当中转站运往各地。我觉得这是一个充满着历史感的陶瓷手工业古镇,在这块土地上一定记录着许多有意思的手艺人的故事。 孟所长告诉我,他父亲、哥哥都是当地有名的做瓷师傅,不过都已经去世了。他父亲要是还健在的话都该一百多岁了,他哥哥去世时也八十几了。孟所长才五十岁出头,父亲就一百岁出头了,我觉得很奇怪。他告诉我说,他是家里的碎子(即最小的儿子),父亲五十几岁才有了他。所以他的姐姐、姐夫今年也是八十多岁了。如果我想知道镇子里做陶的陈年旧事,可以去拜访他的姐姐、姐夫。 在陈炉镇几乎没有平地,不是下山就是爬坡。我们刚从山顶下了山窝,现在又在爬上一座山腰,孟所长的姐姐就住在山腰上。我们远远的看到一位老者正在用脸盆装了满满的一盆雪,我正在奇怪为什么要用脸盆装雪,孟所长就高兴的叫了起来,他指着那老者说,那就是他的姐夫。因为这里缺水,用脸盆装雪是为了将雪化成水用。 孟所长的姐夫叫任魁智,今年82岁,祖祖辈辈都是陈炉的做陶人。他身体很硬朗,做陶的手艺远近闻名,孩子们都大了,离开家乡出外打工了,家里只有两位老人。他们家的窑洞很宽敞,也是炕头连着锅台,很有特色。老人不善言谈,很木呐,但提起陈年往事,老人的心就像一下子被激活,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芒,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代。 他告诉我们说,陈炉的窑户分三种,一种是专门做碗的窑户,当地称为碗窑;还有一种是专门做大缸盆罐的,当地人称为瓮窑;另外一种是专门做茶壶、花瓶、尊钵等杂器的,被称之为黑窑。做黑窑的难度较大,技术水平也要求比较高。这三行互不相扰,各自世代相传,当地称之为三行不乱。任智魁家祖祖辈辈都是做黑窑的,民国时期曾是当地做黑窑的大户。 任智魁老师傅家一共有兄弟俩,哥哥曾被父亲送到西安读书。当时在陈炉能上西安读书的人很少,全镇才十几个。这里的老陶工们大多数不识字,包括任智魁在内,所以,他不知道他哥哥在西安什么学校读书,学的是什么专业。哥哥从学校毕业后,回到家中,父亲就将家业交给了他。陈炉人叫老板为掌柜的,从此他哥哥就成了这家黑窑的掌柜。而父亲退下来后就带领家中的女眷们种地。 这里的窑户,从挖泥、淘洗、成型到彩绘、烧成所有的工序全部自己完成。也有规模较小,资金较薄弱的窑户,往往是几家合作,有的是全部工序合作,有的是局部合作,比如合在一起烧窑,或合在一起挖土。一般来说,当地的窑户都是家庭作坊,技术活自家人做,杂活则是请人做,做杂活的大多是外乡到这里来打工的农民。任家的作坊在民国时期,连家里人共有二十多位工人,当时在村里可以排在第二位,说明当时每户的家庭作坊都很小。在这里陶瓷业既是主业,也是农村的副业。 任老师傅说,陈炉的男孩一般长到十二、三岁,就开始跟做父亲干窑里的活,长年累月不用学徒也就自然会了。所以在陈炉很少有师傅和徒弟的概念。陈炉人很恋家,一般不离开家乡,也很少出去读书,基本从小一直到老都呆在本乡本土做陶。这里离西安不远,大约一百多公里,坐长途车不到两小时。但任老师傅跟我说,他直到解放后才第一次上西安,到西安后发现街上瓷器店里卖的瓷器都是陈炉瓷。他在那里不仅看到了自己做的瓷器,还看到了村里许多他熟悉的人做的瓷器,他感到新奇极了。 在这之前,他只知道瓷器做好后,就由从附近富平县来的发客买走。这里的发客也就是前面所说的贩户。当时陈炉镇没有旅社,发客们来了,买谁家的瓷器就吃住在谁家。吃住几天后,选好瓷器,雇专门的脚户用几十匹骡子驮出山去。运瓷器的当时是不付钱的,一直到年终才结账,平时要是窑户没钱做瓷器了,发客也会给个三五百元钱,到年终时再一起算。那个时候的人们做生意不签合同,凭的就是信誉。 任老师傅说,由于陈炉人除种庄稼之外,还会做陶瓷,所以在这一带农村是属于比较富裕的地方。周围一些比较苦的农村人,在家穷得讨不上媳妇,就到陈炉来打工。前面已经说过了,技术活一般都是陈炉人自己干,这些外地人来后就跟在旁边干杂活。陈炉人将有技术的人称为师傅,将干杂活的人叫做工作。而外地人到陈炉来打工就叫到陈炉来工作。那些外地到陈炉来工作的人,一般都是做几年,一旦挣够钱后就回家娶媳妇,不再来了。每年农闲时节从富平来的贩户、发客,从四周各县来的脚户、脚夫,聚集在陈炉等待着将窑户们作好的瓷器,运到山外,一队队的骡子,一框框捆扎好的瓷器堵塞在陈炉狭窄的山道上。同时从山西来的石匠,铁匠也纷纷来此揽活,因为此时窑户们的石辘轳车可能要修理,窑户们修坯的铁刀,铲煤的铁锹要更换。所以那时的陈炉镇除有陶匠之外,还有不少石匠、铁匠和木匠,那是一个以匠人为中心的农业时代。 陈炉人虽说从金元时期就开始做瓷器销往周围县市,但这里的窑业一直是自生自灭没人管理。自到民国三十年,国民党政府要来收税,当地窑工从来没有纳税的概念,因此,在情绪上非常抵制。大家一边逃税,一边组织起来抗税。后来陈炉有位在外地学法律又当了律师的人,帮忙大家打官司,最后打赢了,大家不用缴税了。从此陈炉人很尊敬读书人,所以,任老师傅的哥哥到西安读了书,回来后他父亲就让他当了掌柜的。但任老师傅并不以为然,觉得哥哥虽然读了书,但瓷器并不比别人做的好,也未必会谈生意。孟所长的姐姐也说,他大哥也曾被父亲送到西安读书,回来后一事无成。 我感到奇怪的是,凡是做陶瓷的地方都是依山傍水的地方,因为只有山上才有烧陶瓷的燃料,而有水的地方才能淘洗瓷土,甚至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只有水路运输做好的瓷器,才最安全最便捷。陈炉是在山里,这里盛产烧瓷的煤炭,但我没见到这里有河流。任老师傅告诉我,在山窝底下就有一条河,叫凡河。孟所长提醒我,我们来的时候不是路过了一条河吗?他一说,我想起来了,我们是路过一条河,但那哪是河呀,简直就是一条小水沟,如果赤脚踩进去,水还没不过脚背。任老师傅说,那是现在水干枯了,在以前这河里的水还是很深,上面还能映出蓝天白云。听后我感叹的在想,时间不但在改变社会,也在改变自然。 任老师傅好多年都已经不做瓷器了,由于我们谈得很高兴很投机,他搬出了他以前做的一些坛坛罐罐给我们参观,从碗、盘子、杯子、菜盒到装东西的坛子、罐子,还有陈设用的花瓶、帽盒等。这些瓷器大多是青花瓷,景德镇的青花瓷是直接画在瓷胎上,然后在罩上一层透明釉烧制成的。而陈炉的青花瓷,则因为瓷胎颜色深而且也粗糙,所以要先在瓷胎上上一层白色的化妆土,然后再画青花。颜色没有景德镇青花瓷剔透,装饰手法上也远不如景德镇那么多样化,那么讲究。在景德镇陶瓷行业的分工是很细的,一般做坯的师傅是不修坯的,而画坯则又有专人,烧窑就更不用说了,各个工序都有专门的师傅。而在陈炉一个陶工可能从做坯到画坯烧窑都是自己包干,所以这里陶工的技术不像景德镇那么专精,做出来的瓷器也大都是供给附近农村县城的平民们用的,并不远销。 也正因为如此,陈炉瓷是属于那种粗瓷大碗,上面的装饰也简单奔放,有山水人物,但更多的还是花鸟动物。任老师傅的瓷器都是自己从做坯到画坯到烧成一手包干的,我觉得他的风格既有磁州窑的影响,也有景德镇窑的影响,但更多的是陈炉人自创的风格。尤其是花卉很有特点,看得出是受了当地刺绣的影响,花瓣上画满了排线,好像是绣花时留下的针脚线,使画面既丰富又耐看。在题材上各种花卉中以荷花居多,还有一种常见到的花纹,这是当地人爱吃的苜蓿菜,寥寥几笔,简单潇洒,又豪放自如。 自古以来陈炉镇上的人大都是亦陶亦农,这里的每家人,除了有自己的窑之外,还有自己的地。也就是说,在农闲时,他们是陶民,在农忙时,他们就成了农民。他们种下的农作物都是自产自消,并不出售,主要是解决自家人的吃饭问题。其他的开销则是靠做陶挣来的钱支配。 解放后众多的个体的作坊合并成了一个大的陶瓷厂,村头的耕地也被国家分给了其他镇子里的人们,从此陈炉镇十一个自然村的村民们,大多数都由以前亦陶亦农的农村手艺人变成了国营瓷厂的正式工人。在这里一个车间的人又往往是一个村,一个宗族的人,每个人不是沾亲带故就是姻亲连襟。解放后陈炉镇修起了通往铜川市的公路,交通方便了,又加上计划经济,陈炉镇发展成为西北地区最重要也是最大的陶瓷生产基地。孟所长告诉我,他不到二十岁就进了陈炉瓷厂当工人,他说,在他所熟悉的七、八十年代,厂里的规模很大,除有许多的传统的煤窑之外,有两座烧柴油的大的隧道窑,每天不停地烧瓷器,在厂门口也每天都有大卡车来不停地装运瓷器。那个时候的陈炉镇也是窑火不断,“炉山不夜”。当地人回忆说,当时瓷厂的厂长比镇长都神气,财大气粗嘛。 如今随着社会的变迁,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,瓷厂生产的传统的粗瓷大碗,农村家庭用的坛坛罐罐,渐渐的没有了市场。而镇子里的年轻人们也纷纷外打工,我在陈炉镇住了几天,很少看到二十几岁的年轻人,常见的只有老人和孩子。陈炉镇的窑火已经萧条了,在镇子里,我们看到许多的窑顶上已长满了青草,燃烧着的窑顶是不可能长草的,说明这些窑都已经很久不烧了。我们路过昔日瓷厂的厂房,很多地方也都被锁上了锈迹斑斑的大锁,说明已经很久没有人上班了。 有一两个车间还有人上班,听说是在生产酒瓶子,全厂大约还有一两百工人,但全是妇女,年龄都在二十八就到三、四十岁之间。里面的一些妇女也曾在外面打工,后来结婚了,生了孩子,就留在了家乡,边在厂里干活,边照顾孩子和家庭。 陈炉的窑火不再红火,晚上的炉山静悄悄。看着漆黑的夜,我的眼前浮现用骡驮用马车拉瓷器出山时的陈炉镇,在那农闲的季节,镇子里人欢马叫,南来北往的脚夫、贩户、发客穿梭于当地窑户的作坊中,搬运和捆扎着瓷器,那是何等的热闹,何等的红火。还有七、八十年代,骡子、马车变成了拖拉机、汽车,那一车车运往各地的瓷器,让陈炉的做瓷人感到何等的骄傲何等的自豪。 但现在历史又翻过了重重的一页,陈炉镇安静了,昔日的许多陶工们都老了,但陈炉昔日的辉煌还清楚的留在他们的脑海中,他们共同守护着一段历史的记忆。当然历史的痕迹也不会完全随风而去,留下的也许是最精彩的,陈炉镇生产的粗瓷大碗、坛坛罐罐由于没有市场停产了,昔日统管全镇陶工的瓷厂也萧条了。但少数个体的窑户作坊又开始恢复,但他们不再生产传统的粗瓷大碗、坛坛罐罐,而是精细的工艺瓷和宋耀州窑的仿古瓷。虽然这样的作坊现在并不多,但它却足以使陈炉镇的制瓷工艺保留下来,并继续发展,当然,那是一个通向未来的故事,未来的情节与结尾我们是很难预料的。 离开任老师傅家后,我在陈炉呆了几天,又采访了不少当年的老艺人,做了不少有关陈炉镇做瓷的历史的笔记。不久我离开了那儿,我还没来得及回北京,在路上就接到了孟所长的电话,说他的姐夫在我们离开的当晚就因心脏病的突发去世了。还说他姐夫平时很少说话,那天我去了他特别高兴,打开了话匣子,说了许多连孟所长都不知道的陈年往事。那是一段值得纪录的珍贵的历史,有许多地方的历史,民众的历史并不是写在书里,也不是纪录在文献中,而是留存在当地老人们的心中,留存在当地老人们的脑海里,他们是当地历史的见证人,没有了他们的叙述,没有了他们的记忆,许多精彩的历史也就烟消云散了。我庆幸自己又记录了一段地方历史的一个小片断,这种机会并不常有,因为等到我下次再来时,将不只是任老师傅,也许其他我采访过的师傅们也都不在了。历史就是这样不断地被创造,又不断的在消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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