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雁来兮……
应该不是第一次了,来到这里,西安城南的慈恩寺,来到大雁塔的身旁,一颗悠然自得的心,就会被突然搅乱。然后,不知 不觉陷入一种恒久的纠缠。远行与坚守,秩序与自在,还有没头没尾的徘徊,都在纠缠中汇集。这纠缠不仅未被岁月风干,而且还似乎搭乘着岁月之舟,刻上个楚人 般的印记,永远把自己锁定在原本的时间里。于是,在某一个时空的节点,定影了瞬间的神情。按理该有一个担心,那只离群的落雁,离队了,折翅了,一世的孤 独,幻化成大塔一尊,怎堪一方清冷的石堆陪伴。感谢三藏法师啊,是那些西取的经卷,铸就了一羽轻绒的定力,使大雁来兮,成为这塔永恒而坚定的呼唤。
塔是见过的。家乡的思蒙河,就从白塔寺的身旁绕过。白塔寺伫立在村旁的山头,据说,已有上千年了。与我的邂逅,不过是它不经意的一个歇脚,一次小憩。尽 管如此,我看见了它,投去无数千年的景仰,还不知道它是否也看见了我。真正的看见,不仅是相逢,还需要内心的相通和缘分。雁也是见过的。孩提时期的秋野, 是雁的回归之途,稍一抬头,便有一队雁阵横空。它们排列成犁铧一样的尖队,直指南方,整齐,从容,坚定。这样的雁阵,会让人感到,远去与坚守,都是一种自 信。精神的向度,只有一维的义无反顾。我知道这一切。却并不知道这塔和雁,是怎么走到一起的,就像我曾经不知道那雁阵飞往何处。仅仅是为了成全唐高宗的一 份虚妄的孝心吗;亦或仅仅是为了那些卷西来的经文,需要找一个地方存放?我不相信!我坚信,千年的坚守,既已凝固成雕塑,一定有某种深层的原因。
未有翅羽,不能飞翔,不可追逐那远去的雁阵,一路去感受它们远行的心情。只希望做一片落羽,那位摩揭陀国的僧寺看见的落羽,随风飘落后,静默地躺在大塔 的怀抱,净心倾听它母亲般的絮语。我想借此弄清,什么叫佛的真谛,什么叫缘起法则,什么叫不公平的再一次重复就是公平。结果落羽没有做成,一块塔石也没有 做成。我想,是我没有那样缘分的,或者说没有那个修行。百年修来同船渡呀,我世俗浮躁的心,怎堪与这样的神圣同行。好在有书,案头上的这本《佛经》,是去 峨眉山报国寺游览时,一位老僧送的。不信佛教,这书放在案头很久了,并未曾翻阅。此刻,重新拿起,却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。我相信,这书的每一个飞页,都是 那大塔下的落羽生成。因果,缘起,二乘,五味,八苦,三惑,慈悲,智慧,禅定,一个个陌生而刺眼的词,就这样精灵般在我面前晃来晃去。这就是唐三藏历尽千 辛,从西天取回来,让一尊大塔久久守护的经卷吗?我还是没弄清楚,也不想弄清楚,那些深奥的玄妙之理。我只是隐隐觉得,真正的佛,不过是自己内心的超越, 什么事都放得下,拿得起。
广场是开阔的,大气的,靓丽的,亦如这千年古都的皇城气派。稀稀疏疏的人,陪伴着我们拥挤的思绪,在这 里逗留。几根笃实的华表,整齐地耸立在广场的边缘。一条甬道正对大雁塔铺陈而去,上面镌刻着一些随岁月飘忽而来诗文。耀眼的阳光,掠过塔顶,直射过来,把 大塔的身影描绘在甬道上,同时,也把人的影子向后拉长。在这样的甬道上行走,无论你的脚步多么轻盈,都会有一种从历史中走来的感觉。本来是想在这里照相 的,以大雁塔为背景,沾几分佛的灵性。热情的飞鸿兄连连说,这里不行,逆光很强,照下来脸是黑的,到背后照吧。盛情难却,只好作罢,沿着甬道往前走,到大 塔后面去。
一阵轻轻的风,没有吹动阳光,却吹动了树叶和我们的头发。树叶轻轻地飘落了,把树枝留下,光秃秃的,直指蓝天,指向大 雁远去的方向。吹乱的头发却仍在头上。就想到,也许那树叶,便是远去的飞雁;这广场和大塔,便是那留下的树枝。只要树枝在,终究是要发芽的;远去的雁阵, 也终究会回来。心中有了一些欣慰。旁边是大型喷泉,要到晚上才喷发。我想,那喷泉如果是在此时喷发,让那耀眼的阳光从喷泉穿过,这广场一定会彩虹飞渡。在 这样神圣的地方,那彩虹还叫彩虹吗?该叫佛光才对了,就像峨眉山金顶的佛光。那么,此刻,我们正行走在佛光里。一切美好的预示,都在此刻汇聚,还有什么幸 福不能来临。当然,喷泉没有来,佛光没有来,我们还是来了,与西安的朋友真情相聚,幸福与我们亦步亦趋。
在顺光里照了相,面容与 大雁塔,还有那塔里珍藏的经卷和落羽,都被定格在同一个阳光灿烂里。想到也许此行就这样了,拥挤的思绪就这样被这明丽的阳光梳理,这样定格,保持这种坚守 的姿势。未曾想到,那几串长长的风筝,还是把我的心勾了去,去追寻大雁的足迹。风筝被几个玩童牵在手里,时儿收,时儿放,时儿走动,时儿停止,很像那欲行 又止的雁阵。
思绪如飞雁,顺着那筝线攀援而上,随风远去,着陆于瑞典王宫的后花园里。柔软的秋阳,照耀着一片神秘的橡树林。落叶 成堆,遍地金黄,池塘里的几对天鹅和野鸭,游弋出一池的祥和安静。我们这一群不速之客,不知怎么闯入了这片上帝的花园,心里竟有几分的诚惶诚恐。轻声细 语,不敢造次,生怕稍不留意,便打碎了这上帝的静。谁知,这静还是被打碎,一阵突然的空降之声,优雅的,杂乱的,无序的,似曾相识,说来就来,落在我们的 身旁,撒下一地的碎片。那碎片落在金黄的橡叶上,很快又被消解。先还以为是信鸽或,野鸭,听导游说是大雁,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与惊喜。大雁们开始自在地觅 食,似乎并不理会我们的存在和威胁。或者,也许大雁们早就坚信,上帝的花园,本来就是属于大家的,威胁只属于那个野蛮的遥远。原来你们来到这里了啊,故乡 远去的大雁!你们还认识我吗;是否还记得故乡的天有多蓝,原野有多阔,山有多高,河流有多长;是否还记得慈恩寺里那片孤单的落羽,那个千年的守望?
就是在这时,我发现了一个奇迹,大雁的奇迹。原来在故乡秩序井然,自信从容,列队整齐的雁阵,此刻,却怎么变得悠然,自在,个性,漫不经心。我感到不可 思义。我弄不清楚,这大雁的秩序是怎么被消解;远行与坚守,自在与秩序,个性与统一,究竟孰是孰非;什么是真正的佛的精神?我想求助于远行的大雁,却又怀 疑它们是否还有归期。大雁来兮,大雁来兮。呼声依然,我却已弄不清楚这呼声的含义。 |